2018年4月23日 星期一

引導與要求

  不久前談兒女的教育,我長久以來的觀點增加了一項──巧妙地引導兒女,逐步激發他們的求知慾。
  今天要特別說明「引導」的重點。
  華人父母如果認為自己盡職,十之八、九都是要求,不是引導。
  要求什麼?
  少玩、不准看雜書、陪兒女一起寫家庭作業、督促他們全力準備考試、考好成績、進入一流學校、學習各種才藝,好比舞蹈、彈琴、繪畫、外語……,不僅花錢,而且費心費力,因為父母必須帶著兒女奔走於不同的補習班。
  多少華人小孩是在前述環境中成長?
  這種教育方式訓練了一堆精於考試的優秀學生,像理查.費曼的巨匠級學者卻是鳯毛麟角。
  如果不同意,請問華人超過十三億,如果參考全球人口比例,獲得諾貝爾獎的機率應該有多高?
  結果呢?
  截至二○一六年為止,諾貝爾獎得主總計九一一位,其中華人只占了十二位。
  再假如撇開「和平」與「文學」兩類獎項,其餘和科學有關的得獎人,沒有一位是土生土長的華人。
  土生土長的意思是:從出生到得獎日,從頭到尾都處於華人圈。
  顯然不是我們華人教育出了問題,就是我們不夠聰明,或是不夠努力!
  華人不夠聰明嗎?
  假如你具備歐美求學經驗,肯定會了解,華人學生擁有出類拔萃的成績表現。
  我可以毫不客氣地用「出類拔萃」這四個字來形容。
  例如我獲得碩士那一年,波士頓「大學部」前三名畢業生全是華人。而我就讀的軟體工程系研究所,幾門較難的理科課程,我的表現也是遙遙領先其他同學。
  我不單沒有一丁點懷疑,根本是信心十足,華人的智商水平世界一流。
  那麼說,是我們工作不夠努力嘍?
  假如你熟悉西方人的生活方式,必然能體會大部分華人都有工作狂。
  好比說二○一○年,法國僅僅因為把退休年齡的下限從六十歲提高到六十二歲,全國便經歷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抗議風潮,甚至引發多起集體暴力事件。
  同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華人社會,那可能有什麼結果?
  恐怕不單不會有人上街抗議,私下還會開派對慶祝。
  雖然華人既聰明又努力,但是土生土長的華人,獲得與科學有關的諾貝爾獎項卻是零──這說明了什麼?
  華人的教育方式出了根本的問題,就是只能訓練精於考試的優秀學生,巨匠級學者卻是鳯毛麟角!
  優秀學生和巨匠級學者的基本差異在哪裡?
  優秀學生是被動地應付考試──莫可奈何、不得不。
  巨匠級學者是主動地探究學問──發自內心、出於興趣。
  兩者差之毫釐,失之千里。
  開始的時候都在努力做學問──差之毫釐;然而最終的目的,一個是希望獲得好成績,一個是鍥而不捨地追逐事實真相──失之千里。
  我看過許多歐美偉大科學家的傳記,發現他們很大一部分自小就在家裡擁有個人實驗室。
  相對於我們華人呢?
  我不得不好奇,為什麼他們對基礎科學擁有如此高的興趣?他們又是哪來的時間與精力,在處理繁重的課業之餘,還能從事和成績毫不相干的實驗?
  百思不解的問題,直到我前往美國讀研究所,親身體驗美式教育,回國後再比較自己思考能力的改變,這才找到可能的答案。

  現在談一談我在美國的求學經驗。
  一九八六年我前往美國波士頓大學,想要獲得碩士學位,學校僅要求三十六個學分。
  什麼是學分?
  如果一門課每週上課一個小時,修完一學期就可以獲得一個學分。
  又因為上課一週有五天,每天八小時──如果全拿來讀正課,一學期就可以獲得四十個學分。
  此外,波士頓大學還有夜間課程(兩小時)、暑期班(可修三門課),能夠想像兩年的碩士課,只須取得三十六個學分,從中國學制的觀點來看,是多麼輕鬆嗎?
  真輕鬆嗎?
  別開玩笑了,那是我這一生最用功的兩年。
  上正課的時數雖少(每週十二到十五個小時),但家庭作業多半非常難。
  舉一個例子。
  有一天晚上,為了一題家庭作業,我左思右想盡夜未眠;直到第二天天亮,學校圖書館開館的時候,我第一個衝進圖書館,找了三、四本書籍,一直查到中午才找到答案。
  這樣的經驗在你的求學的過程中,可曾碰過一次?
  請注意,那不是寫一長篇作文,或交專題報告,而僅僅是理科的一道計算題。
  波士頓大學求學期間,許多家庭作業的答案都不在教科書之中。
  教科書只有解答的「引」,老師也只教授解題的基本原則,學生必須自己思索,並想盡手段找出解答的方法。
  不像在國內,名師教的都是「解題訣竅」──看到這類型題目就套那個公式、那類型題目就套這個公式……
  為什麼要套用這個公式──假如學生如此問,得到的多半是:問那麼多幹什麼?
  正確解題、得到分數才是重點,其他有什麼重要?
  也因為做學問只在「求解」,而不注重「為何如此」,所以華人學生多半是「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」──知道事情的結果,卻不知道造成結果的原因。
  不要不承認。
  學過微積分吧?
  想一想當年你花了多少時間、耗費多少腦力學習微積分,到今天為止,實際生活當中,可曾使用微積分幫你解決一個問題?
  如果一個都沒有,當年投入的時間與精力不全浪費掉了?
  另外,學生時期你花了多少時間背誦元素週期表,研究雞兔同籠問題、植樹問題、代數問題、方程式、微分方程式……,那麼多讓你苦不堪言的課業,對你後來進入社會又有什麼幫助?
  別說幫助,一旦離開校園……,甚至考試結束的那一刻,我們便把這些學問還給老師了。
  不是這樣嗎?
  華人學生做學問的目的就在求解、取得高分,其他全不重要。
  為了取得高分,老師必須不停地要求學生「背」:背公式、背定理、背專有名詞、背解題訣竅……
  至於美式教育,多半在引導學生思索如何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。
  這兩者造成的結果有何不同?
  舉一個我親身經歷,而且印象十分深刻的例子。
  想當年出國讀書以前,為了研究海軍戰術,我看過一則資料:一艘柴油潛艦可以封鎖的海域為一千平方海浬。
  當時我十分好奇:為什麼是一千平方海浬?
  我試著找出答案,但是沒想多久便得到:必然是美國經過無數的電腦模擬,再參考二戰時對日本、對德國,實際作戰所得到的經驗值。
  針對這種結果我能怎麼辦?
  只能「背」啊!
  所以一個戰術專家,第一特徵就是他背的資料多──某某規定在哪本書的哪一章、哪一節,內容又是什麼。
  同樣的問題──柴油潛艦封鎖能力,當我學成歸國派任陽字號兵器長,某次研讀戰術資料時再度碰上。
  那一次,我同樣好奇,不過這一次我能順著以下問題思索:

  1. 什麼是「封鎖」?
    封鎖就是水面艦畏懼,不敢通過的海域。
  2. 為什麼畏懼?
    因為海底藏了潛艦,可能使用魚雷攻擊我們。
  3. 如果海底藏了一艘潛艦在X點,水面艦想要通過這塊海域(圖一),潛艦可能遭遇的狀況,以及合理的反應是什麼? 
圖一:潛艦封鎖海域示意圖。
  (1) 針對X點,水面艦的航向可能偏右、偏左,或直接航對。
  (2) 如果偏右或偏左,潛艦不可能停在原地不動,而會在水下悄悄往偏移的方向運動。
  (3) 如果潛艦清楚水面艦的移動方向,前提是潛艦「聽得到」水面艦的俥葉聲。
  (4) 潛艦在多遠能夠聽到水面艦的俥葉聲?這距離容許潛艦有「幾小時」的反應時間?這時間潛艦朝單一方向移動,可能行進的最遠距離為何?
  (5) 潛射魚雷的有效攻擊距離有多遠?
  (6) 潛艦封鎖範圍=「X」點為圓心,以「潛艦移動最遠距離+魚雷有效射程」為半徑所形成的圓面積。
  再假如你清楚潛艦、水面艦、潛射魚雷的性能,便可得到潛艦移動「最遠距離+魚雷有效射程」大約是17~19海浬,因而以X點為圓心的「圓面積」就是一千平方海浬左右。
  請注意,以上數字是參考二戰時潛艦與魚雷的性能。
  今日潛艦的偵搜能力改善了(聽得更遠),航速更快,魚雷性能也大幅提升(打得更遠、更準),如今一艘現代化柴油潛艦能夠封鎖的海域又是多少?
  有興趣的海軍同仁不妨想想看。
    


  講到這,你能明白中、西教育的差異嗎?
  中式教育著重:按照老師教授的「解題規則」找答案。
  西式教育著重:按照老師教授的「邏輯方法」找答案。
  西式教育教導學生如何將一個複雜的問題拆解開來,讓它成為個別的小問題,然後分別找這些小問題的「子答案」──假如習慣這個方法,那麼不管問題有多難,關鍵都在如何將它拆解開來。
  再複雜的問題拆解開來,都會變成平易近人的小問題。
  然而習慣依「即定規則」解題的華人,一旦碰上沒遇過的複雜問題,通常反應就是束手無策。

  在美國接受兩年教育,讓我學到了什麼?
  除了撰寫程式的能力,更重要的是拆解問題的邏輯思想。
  好比說出國前遭遇某個問題,我只會從三、五個角度去找答案,然後很快就碰到一堵牆,之後便是:唉,這問題超越我的能力。
  獲得碩士學位,我思考問題的角度增加許多,也習慣於將複雜的問題拆解開來。
  講句內心話:雖然是同樣的我,但我強烈感覺自己「回國以後」比「出國以前」聰明許多。

  引導是啟發示教育,要求是填鴨式教育。
  啟發示教育老師提出「問題源」,學生有充裕的時間自我思考為什麼。
  填鴨式教育是不斷地給學生各種問題,不斷地進行大小考試,學生只能被動反應,日久便失去主動思考的能力。
  華人社會想要改掉填鴨式教育,講句實在話:難如登天啊!
  那牽涉到學生、老師、家長、教育制度、升學制度……,只要有一個環節沒有鬆開,改革便無希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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